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骨气到了。小雪。

天是块青石板，冷硬，扣在豫北平原的脑门上。云呢？恬澹得如同婆姨们浆洗偏激的粗布衣服，灰白，透亮，挂不住一点水分。日头亦然个守财奴，后堂堂悬着，光却凉薄，照在身上没半点温煦睦儿，倒像撒了一把冰渣子，顺着领口子、袖管子，直往骨头缝里钻。

风从西北来。不是吹，是削。呜呜地，带着哨音，像是西伯利亚的野马群，鬃毛上结了冰凌子，没命地跑过这黄河故说念。刮得东说念主脸皮子紧，麻酥酥地疼；刮得老槐树仅剩的几片枯叶子，瑟瑟抖得像风里的破铜钱，哗啦哗啦，响得东说念主心神不宁。屋檐下挂着的干辣椒串子、老玉米棒子，冻透了，硬邦邦，彼此磕碰着，叮叮当当，敲着这穷冬的边饱读。

“小雪喽——”粪蛋爷蹲在南墙根柢下晒太阳。墙是土坯墙，早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，残留着点儿白日吸进去的轸恤暖气。粪蛋爷裹紧了他那件油光发亮的破棉袄，双手揣在袖筒里，头缩得像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的老鹌鹑。他眯缝着眼，瞅瞅天，又瞅瞅村口那条冻得发白的土路，嘴里哈出的白气，刚出口就被凉风撕碎了，散了。“骨气到了，雪呢？老天爷的记性，喂了狗？”烟袋锅子塞嘴里，吧嗒一下，没点着。冷得连烟袋都懒得冒烟。

村说念上空空荡荡，东说念主影儿荒芜。狗也嫌冷，蜷在柴火垛背风的窝里，只披露半个湿淋淋的黑鼻头。水洼子早结了冰，灰白色的冻壳，踩上去“吱嘎”一声脆响，裂开蜘蛛网似的细纹。谁家婆娘在院里拾掇腌菜的大缸，粗瓷的，酱玄色。揭开蒙着的厚塑料布，一股子咸酸凛凛的气息裹着冷气，“噗”地冲出来，直往东说念主鼻孔里钻。婆娘的手冻得通红，像刚拔出水的小萝卜，指尖肿着，却麻利地把压缸的青石头从头压实。腌透的萝卜缨子、雪里蕻，挤在缸里，心思黯千里，缩着身子，仿佛也畏着这股子潜入骨髓的湿热。

荒废更是空旷得叫东说念主心里发慌。麦苗儿刚出王人整，薄薄一层绿，紧贴着黄土地盘，像是给冻土打上去的补丁。绿得震恐的，仿佛喘息儿都不敢高声。寒风吹过，麦苗儿连伏倒的力气都没，仅仅硬挺着，小小的叶片绷得径直，透着一股子倔犟的凉意。田埂上的枯草，一色儿焦黄，硬挺着枯茎，在风里簌簌地抖，像广阔根烧焦的轻细骨头。几棵落了叶的柿子树，枝干黢黑，叉在灰蒙蒙的天幕上，活像老天爷唾手画下的几说念焦墨。顶梢还挂着三两个冻透的柿子，红得发乌，凝固了，风再大也吹不落，如同钉死在季节末梢的几滴血。

河沟子瘦得轸恤。水皮子结了冰，不厚，透着底下欺凌的黄泥汤。冰面冻得不瓷实，泛着青白色的哑光。几个半大娃娃不怕冷，拿石头子儿砸冰玩，“咚咚咚”几声闷响，冰面裂开几说念白印子，却不见碎开。娃娃们冻得鼻涕拖得老长，吸溜一下缩且归，又流出来，小脸蛋像熟透的冻柿子。他们跺着脚，哈入辖下手，嘴里喊着：“小雪啦！该下雪啦！”声息脆生生的，砸在空旷的野地里，一会儿就被呼呼的西北风卷走了，吞没了。

晒场上堆着高高的秸秆垛，金黄的光泽也被冷气逼得暗淡了。干透的秸秆散漫着一种干燥的、带着尘村炮的冷香。几只饿急了的麻雀，羽毛蓬松得像毛球，在垛子底下高深地刨食，小脑袋少量少量，啄食着洒落的秕谷。爪子踩在冻硬的大地上，印子淡淡的。

房子里也并不温煦。炉子烧着，火苗却像是怕冷，蔫蔫地舔着乌黑的炉膛，那点热乎气儿，还没爬上炕沿，就被门窗缝里钻进来的贼风给劫走了。婆娘们坐在炕边，就着窗户透进来那点子灰白的光，纳鞋基础底细。锥子扎过千层布，“哧啦——哧啦——”，声息又密又急。麻绳勒紧，穿过厚厚的布层，发出紧绷的声响。手指头冻得有点僵，时往往得放在嘴边呵几口热气，搓一搓。针线篮子搁在炕头，内部的顶针、碎布头、线轱辘，摸着都冰凉。新过门的小媳妇，翻箱倒箧，把压箱底的厚棉被翻出来晒。被子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，棉花胎吸饱了湿热的空气，拍打起来，“嘭嘭”作响，腾起细细的尘烟，在冷阳光里飘零。

“这天湿热湿热的，”粪蛋爷终于点着了烟袋，狠吸了一口，劣质烟叶的辛辣味混着冷气冲入肺腑，他忍不住咳了几声，胸腔里发出迷糊的回响。“冻土层都硬了半尺厚！再不下点雪盖盖，来岁开春，这地咋种？麦根子都怕冻酥了！”他看着远方僵硬的麦田，欺凌的老眼里尽是忧虑。骨气书上说“小雪封地”，可这地平展展，黄苍苍，封哪儿了？只消冷气，像看不见的铁犁铧，深深犁进土里，也犁进东说念主心里。

村口小卖部的老夫，守着个烧蜂窝煤的铁皮炉子。炉筒子半温不凉。他缩着脖子，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豫剧。声息调到最大，锣饱读铙钹侵犯超卓。《打金枝》唱得正酣，可那份侵犯，更像是硬贴在这冷寂天幕上的一张红纸，薄，飘，压不住这旷野的寒。空气里的干尘，跟着炉边微弱的热流轻轻浮千里。

夜来得猛。日头一栽下去，冷气坐窝如同涨潮的冰水，澎湃地漫过平原，渗透墟落。星星出来了，额外多，额外亮，钉在黧黑冰冷的天鹅绒上，像广阔颗冻硬的冰珠子，闪着横蛮的寒光。呼连气儿，咫尺腾起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，久久不散。屋檐下，雅雀无声地挂上了一转彻亮的冰溜子，白日看不见的水汽，夜里暗暗凝成了这横蛮的獠牙，越伸越长。

寒潮来了。电视里预告员的声息平板无波，说着大幅降温，说着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。连风声都变了，不是哨音，是低千里的嘶吼，贴着地盘滚过，卷起枯叶和尘土，撞得门窗框框地响。外面成了冰窖，屋里成了强迫防守的温箱。躺在炕上，能听见屋梁木头在极致阴寒中舒缓、呻吟，发出幽微的“咔吧”声。炕烧得再热，后脊梁也觉着有股子凉气贴着，非得裹紧了被子，缩成一团。

东说念主呢？东说念主活在骨气里。骨气着名，骨气有准。小雪，名儿里带着白，带着软，带着天下间一场良善的粉饰。

可小雪无雪。

只消风，刀子似的风，刮过空旷的晒场，刮过僵硬的麦田，刮过蒙尘的腌菜缸，刮过老夫冻得通红的鼻尖。它刮走了土里的水分，刮走了空气里临了一点温润，刮得东说念主心头也干巴巴的，空落落，像那晒场上被风一遍遍扫过的硬地盘，巩固，却寸草不生。无雪的粉饰，冻土露馅着，麦苗露馅着，墟落的心想也露馅在这湿热的骨气里，莫得掩藏。

无雪的小雪。骨气到了，雪没到。

名号里那点白，成了悬在东说念主心头的统共寒光。

地里缺那床雪被，心头也缺那份柔润。

日子在湿热里不绝碾磨，碾碎期盼，也碾出更硬的筋骨。

等不来雪，就合手紧拳头，用骨节里的热乎劲儿，焐热这漫长的穷冬。

骨气莫名。

墟落莫名。

无雪的冷，在夜里，结成了屋檐下那排越来越长的冰牙。

黄河滩的东说念主，骨头缝里也熬得出咸味来。熬吧。熬过这湿热的小雪，熬过滴水成冰的大寒。熬着，辞世。活到地气回暖，活到老天爷终于铭刻，该撒一把真实的雪，粉饰这焦渴的大地。